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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章 · 二

“得啦,爱伦,你不会为这事哭一场吧,会吗?”她嚷道,有些吃惊,想不到我会那样认真。“慢着,你再听听,就知道他识得了ABC,是不是为了讨得我的喜欢,对这样一个蛮子客气,是不是值得。我走了进去。林敦正躺在高背长椅上,他欠身欢迎我。

“‘今晚我病了,卡瑟琳,亲爱的,’他说道,‘只好让你一个人说话了,让我听你说。来,坐在我身边。我准知道你是不会失约的,我还要你答应再来看我才放你走。’

“我知道今晚我再不能去逗·弄他,因为他病了;我说话轻声轻气的,也不问长问短,处处小心,不要惹恼他。我给他带来了我的几本最好看的书,他要我拿一本念几段,我正要念的时候,不料欧肖把门冲开了。他是越想越气,横下心来了。他径直来到我们面前,一把抓住林敦的胳臂,一个摇晃,把他从椅子中拉了下来。

“‘到你自个儿的屋子里去吧!’只见他满脸怒火,涨得通红,说话的声音激动得快听不清了。‘如果她是来看你的,把她也带去吧。我就是要待在这儿,你来赶我走吧!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吧!’

“他咒骂着我们,不容林敦回一句话,几乎把他摔到了厨房里。我也跟着去,他握紧了拳头,那种气势就像要把我一拳打倒似的。我害怕起来,一本书从手里掉了下来,他在后面把书向我一脚踢去,随即把我们关在门外。

“我听到从炉火边传来了一阵像爆裂开来似的狞笑声,转过身来,又看到面前正站着那个讨厌的约瑟夫,搓着他那双皮包骨头的手,还颤抖着。

“‘我准知道他叫你们知道了他的厉害,这是活该!他是个好小子!他就是有骨气!他心里明白,跟我一样明白,这儿的主人是谁!呃,呃,呃!他叫你们乖乖地起身走吧?呃,呃,呃!’

“‘我们该到哪儿去呢?’我问我的表弟,不去理睬那个老东西的讥嘲。

“林敦脸色苍白,还在颤抖。那会儿,他可不清秀啦,爱伦——唉,一点也不啦!看他那神气,好不可怕,他瘦瘦的脸、大大的眼睛,都表现出一种发狂似的、却又是疲惫无力的愤怒。他抓住了门柄,只顾摇;里面却把门闩上了。

“‘你不让我进去,我就杀了你!——你不让我进去,我就杀了你!’他不是在说话,是在尖叫。‘魔鬼!魔鬼!我要杀了你!我要杀了你呀!’

“约瑟夫又在那里粗声粗气地笑了。

“‘对啦,活像他的老子!’他嚷道。‘活像他的老子!咱们都不是一个成色的,是爷娘各半。别理他,哈里顿,小伙子——怕什么!——他碰不到你!’

“我拿住林敦的手,想把他拉开,可是他一声声尖叫,真吓人,我又不敢当真去拉他。到后来,一阵可怕的咳呛把他噎住了,再也喊不出来了。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,他就倒在地上了。

“我奔到院子里,吓坏了,拚命大声喊叫齐拉。她马上听见了叫声。她正在谷仓后面的一个棚里挤牛奶,连忙丢下活儿,赶来问我叫她为什么。我气急败坏,话都说不出了,拖住她就往宅子里走。我四面张望,却不见了林敦。原来欧肖已经从起居室走了出来,看看他闯了多大的祸,正抱起那个可怜的东西往楼上去。

“齐拉和我跟着他上了楼,可是来到楼梯头上,他却把我挡住了,说是不能让我进去——叫我快回家去吧。

“我大声嚷道,是他杀害了林敦,我怎么也得进去。谁知约瑟夫把房门锁上了,宣布我休想‘干这蠢事’了。

“我站在楼梯头直哭,后来那女管家又从房里出来,向我很肯定地说,他马上就会好起来的,可是像那样叫呀闹呀,他怎么受得了呢;她拉着我,差不多可说是抱着我进入了楼下的屋子。

“爱伦,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发都扯下来!我哭得好苦,把眼睛都要哭瞎了。你那么同情的那个坏蛋,站定在我的面前,居然每隔一会儿,有脸关照我‘嘘嘘〔1〕’吧,而且还一口抵赖,说这不是他的错;后来,听说我要去告诉爸爸,他要被关进监牢,还要被吊死,他这才慌了,他也呜哩呜哩地哭起来了,就急忙逃了出去,免得这种娘儿们腔的感情在别人面前丢尽了脸。

〔1〕“wisht”的音译,这是土话,意即“别闹”。

“可是我仍然没有能摆脱他。后来他们硬是要我回家去吧,我走出宅子,才骑马走了几百码,他忽然从大路边的黑影里钻出来,拦住了敏妮,拉住了我。

“‘卡瑟琳小姐,我难受得要命,’他开口说了,‘可那真是太糟了呀——’

“我使劲抽了他一鞭子,只怕他要下手谋杀我呢。他松手了,吼出了他那种可怕的一声咒骂,我朝着家飞奔,一路上吓得差点儿连魂都掉了。

“那天晚上我没给你道晚安;第二天我也没有去呼啸山庄。我想去得了不得,可是我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激动,有时候怕听到林敦死了,有时候一想到会碰见哈里顿又不由得要发抖。

“第三天,我鼓起勇气——至少,我再也受不住这种惴惴不安了,我又偷偷地溜出去了。我是五点钟出发的,是走去的,心里打量着我也许能设法爬进宅子里去,悄悄上楼,来到林敦的房间里,不让一个人看到。

“没想到我还没走近宅子,那几只狗子就叫起来了。齐拉把我接了进去,一边说道:‘这孩子好多了。’她把我带进了一个收拾得干干净净、铺着地毯的小房间;使我感到说不出来的高兴是,我看到林敦躺在一只小沙发上,正在读我的一本书。谁知足足有一个钟头,他连一句话都不跟我说,也不看我一眼,爱伦。他这种脾气真不好受。好不容易等到他开口了,他却胡说八道,冤枉我惹起了这场冲突,不怪哈里顿!我真是哭笑不得!

“我不知道回他什么话好,要开口,决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的。我站起身来,走出房间。他没有料想到我就是这样回报他,在我后面送来了一声微弱的‘卡瑟琳!’可我不愿意回过头去。

“第二天是我待在家里的又一天,差不多拿定主意以后再不去看他了。

“可是就这么上床、这么起身,永远听不到一点他的消息,是多么难受啊,因此在我还没横下心来之前,这个决心就烟消云散了。以前,去那儿看他好像是不对的,现在不去看他却好像是不对了。迈克尔来问我,要不要给敏妮上鞍,我说‘要’。当敏妮驮着我越过小山时,我认为在尽自己的一份责任呢。

“我不得不打从正屋前面的窗子经过,进入院子;你不用想走进去而不让人知道。

“‘小少爷在屋子里,’齐拉看见我向客厅走去,说道。我走了进去,欧肖也在那儿,不过他看见我来,就走了。林敦坐在那张大交椅里,半睡半醒。我走到炉火边,用很认真的语气开始说道,我想说的,多一半是真心话:

“‘林敦,既然你不喜欢我,既然你以为我来看你是来存心伤害你,而且无中生有地认为我每一次来都是存的这个心,那么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。让我们说一声再见吧;再告诉希克厉先生,你不想看到我,以后他不必再编造这方面的谎言了。’

“‘坐下来,把你的帽子摘掉吧,卡瑟琳,’他回答道。‘你比我快乐多了,你应该比我强。爸爸尽说我的缺点,那满脸瞧不起我的神气,尽够瞧的了,那也难怪我对自己都怀疑起来了。他老是骂我没出息,我不由得怀疑自己真的这样一无出息;这样,我心里就憋着气,就有火气,我恨每一个人!我一无出息,我脾气坏,精神不振,差不多总是这样。你看你自己吧,要是不愿意,你可以说声再见,这样你就摆脱一个麻烦了。只是,卡瑟琳,你也要平心静气给我想一想,要是我也能像你那样:可爱、和气、善良,那么请相信好了,我是愿意做这样一个人的——这意愿甚至超过了我想做一个像你那样幸福、健康的人。你也要相信,你的仁慈使我爱你比你爱我还要深一些——如果我配承受你的爱的话;可是不论以前,还是眼前,我又没法不向你暴露我的本性,我真恨啊,真懊悔啊,而且要恨到死,懊悔到死!’

“我觉得他说的是真话,觉得我应该宽恕他;即使接下来他又跟我吵了,我还得再一次宽恕他。我们言归于好了,可是我们两个都哭了,直到我要走了还在哭呢——不完全是为了心里苦才哭;不过我的确很难过,林敦的天性给扭曲成这个样子,他永远不会让他的朋友过一天安逸日子,他自己也永远不会让自己过一天安逸日子。

“自从那一个夜晚之后,我就总是到他那个小客厅去,因为第二天他的父亲回来了。

“大概有三次吧,我想,我们过得很快乐,很乐观,就像我们的第一个夜晚那样。其余的夜晚,我去看他,都是过得很乏味,很烦恼——有时候由于他的自私和怨恨,有时候由于他身心所受的病痛;好在我已学会了容忍,对于他的自私就像对于他的病痛那样,已没有多大反感了。

“希克厉先生故意避开我;我几乎没跟他照过面。上星期日,我去得比平常早一些,可不,我听见他在狠狠痛骂可怜的林敦,为了他头一天晚上的那种行为。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的,除非他在偷听。上一晚,林敦的确太惹人生气了。不过这回事,除了我之外,跟别人有什么相干呢,我就闯了进去,打断了希克厉先生的训斥,把我的意见告诉了他。他哈哈大笑起来,走开了,说是我有这样的看法,他很高兴。闹了这回事后,我叮嘱林敦,他心里有什么气话要说,只能小声些。

“现在,爱伦,一切全对你说了。我不能不去呼啸山庄,要阻拦我,那只不过使两个人受苦受难罢了。只要你不去告诉爸爸,那么我上那儿去,并不妨碍别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。你不会去告诉的吧,你会吗?如果你去告诉的话,那你的心也太狠了呀。”

“要不要告诉,我明天自会决定,卡瑟琳小姐,”我回答道,“这还得考虑考虑;你休息吧,我得走了,我要去好好地想一想。”

我走出她的房间,径直来到东家的房里,把我心里所想的,在他面前都一一说了出来;又把那一段事迹前前后后说了一遍,只除了她跟她表弟两人中所说的那些话没有提,也一句不曾提到哈里顿。

林敦先生在我面前并没有多说什么,但心里却十分焦急,十分痛苦。第二天早晨,卡瑟琳知道我已辜负了她的信任,把她出卖了,也得知了她私下的会见从此告终了。

她哭呀闹呀,反对那道禁令,求她的父亲可怜可怜林敦吧;可是没有用,她父亲所能给她的安慰只是答应她,他会写信通知林敦,允许他在高兴的时候,可以来田庄作客,并特地说明,以后他不必再希望在呼啸山庄能和卡瑟琳见面了。要是让东家知道了他外甥的那种性子和健康情况,只怕连那一点小小的安慰他也不肯通融呢。